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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冬序录

明·何孟春

●序

魏董遇好读书,其从学者渴无日。遇言当以三余:“冬,岁之余;夜,日之余;阴雨,时之余。”昔甯越问其友:“何为而可以免耕稼之苦?”其友曰:“莫如学。学三十年则可以免。”越请用十五岁,人将休吾不休,人将卧吾不卧。学十五岁而周威公师之。越盖以日、以时之余,而自力者。汉东方朔上书,高自称誉,三冬文史足用,生在幼悟时已如此。晋皇甫谧自言家贫,昼则愍于作劳,夜则甘于疲寐,三时之务,卷帙生尘,箧不解缄。唯季冬末,才得一旬学,或兼夜寐,或不觉日夕可知。北齐李铉亦家素贫,常春、夏务农,冬乃入学。三冬不畜枕,每睡假寐而已。士安既宝鼎,于日之余、时之余,盖有不暇及乎力学者矣。

春也少而仕宦,俸足自资。虽鞅掌王务,然未必无三余之隙。而性顾慵惰,比当开卷,辙帐然止。嘉靖甲申,因言事调官南部,幹局稍闲,乃理旧稿。乙酉冬闰,既卒有成帙。又明年,得养病归山林,益多长晷,四体不勤,此心难恕。明年,乃命儿子仲方,取旧稿而编辑之,岁亦适丁戊子冬闰。夫予之为学犹是闰尔。帙成六十余卷,以岁阳为序,遂题曰:《余冬序录》。比诸昔贤岁之余,春已不能不失之虚度,而况于以日以时乎?存此者,庶几后生之来问者,可备谈助,且可代予病中此相告云。郴燕泉服奇子何孟春子元甫书。

此书,春三十岁前已有作,始名《子元案垢》,二帙,凡十卷。中岁欲作《山天志》,取《易》所谓“多识前言往行”之义。无何,病懒弗力而止。盖于畜德,终不能无愧也。间因私见弄笔,月益增,单牍片削,付《案后》末,而成此。老年多病,自顾学无进益,每翻旧稿,心窃感之。令顽儿编付家塾,其间有春十六七时所论著者,并近日人间求请文字,间亦一二存焉。言本无序,因令稍为之序:内篇。以历代为序,外篇以各自伦类为序,遂题为《余冬序录》云。岁戊子冬闰月,极阳中旬,交大雪,毕辜节后之既望日。郴江病夫,在准回调理处。又书。

●卷一内篇

元世祖起自朔漠,以有天下。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,士庶咸辫发推髻,深礻詹胡帽,衣服则为礻夸褶窄袖,及辫线腰褶。妇女衣窄袖短衣,下服裙裳,无复中国衣冠之旧。甚者易其姓氏,为胡语。俗化既久,恬不知怪。我太祖心久厌之。洪武启元,乃诏悉复衣冠唐制。士民皆束发于顶,官则乌纱帽、圆领、束带、黑靴。士庶则服四带巾,杂色盘领衣,不得用黄玄。乐工冠屯青字顶巾,系红绿帛带。士庶妻,首饰许用银镀金,耳环用金珠,钏环用银;服淡色团衫,用纻丝、绫罗、绸绢。其乐妓,则带明角皂褙,不许与庶民妻同。不得服截两胡衣,其辫衣、胡髻、胡服、胡语一切禁止。斟酌损益,皆断自圣心。于是百有余年胡俗,悉复中国之旧矣。

洪武二年,命省部官会太史令刘基,参考历代朝服、公服之制。凡大朝会,天子兖冕御殿,则服朝服;见皇太子,则服公服。仍命制公服、朝服,以赐百官。是年,又给赐朝臣袍带,二千八百一十三人。先是,礼部言:“各官有先授散官,与见任职事高下不一者。如御史,前授朝列大夫澧州知州,而任七品职事;右司郎中,前授亚中大夫黄州知府,而任五品职事。散官与见任之职不同,故其服色亦不能无异,乞定其制。”乃语省部臣定议。于是,礼部奏:“唐制,服色皆以散官为准;元制,散官、职事,各从其高者,故服色亦因之。国初,服色并依所授散官,盖与唐制同。”上曰:“自今服色,宜准所授散官,不当计见任之职。”于是,所赐袍带,皆从原授散官给之。

洪武二十二年,为申严巾帽之禁。凡文武官,除本等纱帽外,遇雨许戴雨帽;公差出外,许戴笠子;入城不许。其公差人员出外者,亦如之。将军、力士、校尉、旗军,常戴头巾,或珰脑。官下舍人,并儒生、吏员人民常戴本等头巾。乡村农夫,许戴斗笠,出入市井不禁。不亲农业者不许。

洪武二十三年,申定官民服饰。先是,上见朝臣所服之衣,多取便易,日就短窄,有乖古制,乃命礼部尚书李原明、国子司业龚,参酌时宜,俾存古意。原名等议定:凡官员衣服,宽窄以身为度。文官,长自领至裔,去地一寸;袖长过手,复回至肘;袖椿广一尺;袖口九寸。公、侯、驸马,与武服同。耆民、儒士、生员,制同文职,惟袖过手,复回不及肘三寸。庶民衣长去地五寸。武职官,衣长去地五寸,袖长去地七寸,袖椿广一尺,袖口仅出拳。军人,衣长去地七寸,袖长过手五寸,袖椿广不过七寸,袖口仅出拳。从之,颁示中外。

洪武二十四年,定生员巾服之制。褴衫用玉色,绢布为之,宽袖,皂线绦,软巾垂带。上以学校为国储材,而士子巾服无异吏胥,宜有以甄别之。命工部制式以进,上亲视,必求典雅。凡三易,其制始定。由是,士子衣冠绰有古风焉。

农拙业也,不如商贾。今制,农民之家许着绸纱、绢布;商贾之家止许着绢布。如农民之家,但有一人为商贾者,亦不许着绸纱。农民许戴斗笠、蒲笠,出入市井不禁;不亲农业者,不许。国家于此,亦寓重本抑末之意。贫者何处得穿绸纱,富者自不求戴笠。今之商贾,姑以衣服言之,其止用绸纱而已乎?教坊司伶人,制常服绿色巾,以别士庶之服。女妓冠褙,不许与庶民妻同。庶民妻女用袍衫,止黑、紫、桃花及诸浅淡颜色,其大红、青、黄色悉禁勿用,带以蓝绢布为之。女妓无带,所以别良贱也。伶人负不许戴冠、着褙子;乐工非承应日,出外不许穿靴。所以贱之如此,而今有遵此制者乎?

我太祖高皇帝微时,尝托身濠之皇觉寺。旋丁兵乱,寺僧散去,上祝伽蓝神,以竹卜吉凶,曰:“若容吾出境避难,则以阳报;守旧则以阴报。”祝讫,掷,一俯一仰,如是三四。后祝曰:“出不许,入不许,神其欲我从雄而后昌乎?则请如前。”于是再掷如前。上惊悔,以为难,复祝,而掷其一卓立,知神意有在,乃旧滁阳,时至正壬辰闰三月也。昔宋太祖微时,被酒,入南京高辛庙,香案有竹柸,因取以占己之名位。以一俯一仰为圣,自小校而上至节度使,一一掷之,皆不应。忽曰:“过是则为天子乎?”一掷而得。宋人记之,谓天命素定如此。晏元宪为留守,题庙中诗有“庚庚大横兆,声欬如有闻”之句。盖谓其事与我太祖事,亦何其相类也。

刘宋郭世通家贫,佣力以养继母。负生一男,夫妇恐废侍养,乃垂瘗之。文帝敕榜表门,为孝行焉。此与郭巨事同。方逊志论郭巨埋子,世传其孝。嗟乎!伯奇顺令申生之恭,君子弗谓孝也。大杖不走,曾子不得辞其责,从父之令然且不可。夫孝所以事亲也,苟不以礼,虽日用三牲之养,犹为不孝,况俾其亲以口体之养,杀无辜之幼子乎?放鏖不忍,君子羡之,况子孙乎?巨陷亲于不义,罪莫不焉。而谓之孝,则天理几于泯矣。其孝可以训乎?或曰:“苟为不孝,天何以赐之金?”吁!设使不幸而不获金,死者不复生,则杀子之恶不可逃,以犯无后之大罪,又焉得为孝乎?俾其亲无恻隐之心则已,有则奚以安其生养,志者固若是欤?徼幸于偶耳,好事者遂美其非义之行,敌名教而不察,甚矣。人之好异哉,岂其然乎?或者,天哀其子,而相之欤?不然,则无辜之赤子,不复生矣。然则,宋文帝敕榜表世通门为孝行,非可为法者也。韩退之云:“不腰于市而已幸,况复旗其门。”

国初,青州日照县民江伯儿者,母病刲胁肉以食。不愈,祷于岱岳,愿母病愈,则杀子以祭。已而母愈,遂杀其三岁子祭。事闻,太祖怒曰:“父子天伦至重,《礼》父为长子三年服。今百姓乃手杀其子,绝灭伦理,宜亟捕治之。”遂逮伯儿,杖百,谪戍海南。命礼部详议旌表孝行事例。礼部议:“子之事亲,居则致其敬,养则致其乐,有疾则拜托良医,尝进善药。至于呼天祷神,此恳切之至情,人子之心不容已者。若卧冰割股,前古所无,事出后世,亦是间见。割肝之举,残害为最。且如父母,止有一子,割股割肝,或至丧生,卧冰或至冻死,使父母无依,宗祊乏主,岂不反为大不孝乎?原其所自,愚昧之徒,一时激发,及务为诡异之辈,以惊俗骇世,希求旌表,规避徭役。割股不已,至于割肝。割肝不已,至于杀子。违道伤生,莫此为甚。自今人子遇父母病,医治弗愈,无所控诉,不得已而卧冰、割股,亦听其为,不在旌表之例。”诏从之。太祖之识,所以立教于天下者高矣。

律条历代相承,损益无几。观唐、宋刑统,可知敕令则世自为格。宋人敕重于律,断狱用敕,敕中所无,方用律。朱子尝病之。胜国笞、杖十减其三,笞当止四十七,杖当止九十七。及后断狱,七下至五十七用笞,六十七至一百七用杖,䍡徒杖数亦然。则是反加十也。大德中,刑部尚书王约以为言,仡不能改。国初,刑亦重,事取上裁,榜文纷纷。洪武末年,更定新律,刑官始得据依以为拟议,轻重归一。后又申明《大诰》,罪死外,笞、杖、徒、流俱从徒减一等论,累朝遵之。而法外遗奸,则不免时有条例之议。然条例,特用辅律之不逮耳。律中所无,方用例。宽仁之政,于是乎度越于唐、宋矣。

正统十年,进士登科录,凡“天”字皆作“{艹曳}”,云出内阁意。景泰中,幸大学,谢表内阁自为之。中有“管窥霄,蠡测海”句,盖亦避“天”字也。时有识者,尝诧其事。正德初,贼阉刘瑾擅政,禁臣民不得用“天”等字为名。如郎中方天雨,但令名雨;参政倪天民,但名民之类,中外纷纷,尤为可异。昔北朝周宣帝,自称天元皇帝,不听人有天、高、上、大之称,末世之令,非后人所宜效。而宋宣和中,宰相蔡京,用给事赵野等奏,凡世俗有以“天”等字为名称者,悉皆禁革,前后共禁八字。犯“天”字者,方天任改大任,方天若改元若。甚至承天寺,亦改能仁寺焉。当时识者忧之。瑾目不知书,故事岂其所袭。明年,瑾以逆诛,“无天”之罪,其兆于是乎?瑾诛而禁废。近有诏,人复其旧名矣。

英宗初立,年在幼冲,朝廷大政,承张太皇太后指裁为多。太后尝御便殿,执政大臣英国公张辅,大学士杨士奇、杨荣、杨溥,尚书胡濙,被旨入朝。太后左右女官杂佩刀剑,侍卫凛然。英宗东立,英国公等西下立,太后召问之,人皆有奖励之辞。及溥,乃叹曰:“先皇帝尝称卿忠,不谓今日得相见也。”仁宗监国于南,时太宗方宠汉庶人,有代嫡意。溥以翰林学士切谏,下锦衣狱者十年,仁宗即位始出。溥数月遂为大学士,故太后有是言。因顾英宗:“此五人先朝所简贻皇帝,有行必与之计,非五人所赞成者,不可行也。”英宗受命。顷间宣太监王振,振至,俯伏。太后颜色顿异曰:“汝侍皇帝居起,多不律,今当赐汝死。”女官加刃振颈。英宗跪为请之,诸大臣皆跪。太后曰:“皇帝年小,岂知自古此辈祸人家国多矣。我能听帝暨诸公留振,此后不得重令干国事也。”太后驾起,诏英宗赐英国等酒饭,乃出。鸣呼!太后其所谓女中尧舜乎!宣德、正统二十年间,清理之治,母坤仪天下之力也。太后正统年崩,溥为乡人泣。而云此时二杨已物故。公亦老病,不久得谢,盖有伤于时事也。十四年土木之祸,振实为之。

内监虫蚁房,四方所贡各色鸟兽,皆畜焉。弘治初,议放省之,以减浪费。所饲白虎、豹之属,放即害物,欲杀恐非谅暗新政,左右以为疑。孝宗曰:“但绝其食,令自毙可也。

职方旧按中得一事。近弘治七年,朝鲜之海南夷,有输米其国,而覆舟于海者。夷赖浮板半无死,随漂抵依都。值巡海官军舟至,载入浙境,事闻朝廷。令给衣粮,馆伴辽东,示以归路。夷自陈本国米尽失,归将不能自明,罪必死。诏差通事二人,送之。仍敕彼国主,悯其情,毋事佥罚。我天朝抚存异类,恩一至此,其致四夷之宾服也,固宜。

汉武帝教霍去病读孙吴兵法,去病曰:“为将顾方略何如,不至学古兵法”。三国夏侯称父,使读《项羽传》及兵书,不肯曰:“能则自为耳,安能学人。”宋岳飞好野战,宗泽谓非万全计,授以阵图。飞曰:“阵而后战,兵法之常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,是皆能自立者。”故东瓯王汤和,开国名将。有语及兵书者,辄笑曰:“临阵决机,在智识敏达耳,何以泥古为。”闻者服之,法果足恃乎?赵括徒读父书,而不知合变出奇,覆赵全军。房琯效古法,用车战,陈涛斜之败,仅以身免。宋仁宗问王德用以边事,德用谓:“咸平、景德中,赐诸将阵图,人皆死守,以至屡败,愿勿以阵图赐诸将,使得自立异效。”帝是其言。绍兴初,王德平秀州贼,谍言将用火牛,德笑曰:“是古法也,可一不可再,今不知变,此成擒耳。”阵交,贼众歼焉。法之不足恃也久矣。

汉博士徐偃使行风俗。使胶东鲁国,鼓铸监铁,还奏事。御史大夫张汤劾偃矫制,偃以为春秋之义,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社稷、存万民,颛之可也。汤不能诎其义。谒者给事中终军诘偃曰:“古者,诸侯国异俗分,百里不通,时有聘会之事,安危之势,呼吸成变,故有不受辞造命颛己之宜。今天下为一,万里同风,故春秋王者无外。偃巡封域之内,称以出颛,何也?且监铁,郡有余藏,正二国废,国家不足以为利害,而以安社稷、存万民为辞,何也”?偃穷诎,服罪。洪武中,御史凌汉言:“古人谓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国家、利社稷者,专之可也。窃以为,在春秋、战国则可,在今天一统之时则不可。苟许其专,恐启大臣擅权之渐。”上善其言。此终军所以罪徐偃之言也。

齐王敬则为吴兴太守,郡旧多剽掠,有十数岁小儿于路取遗物,敬则杀之以徇,自此路不拾遗。敬则立威警众,乃始一小儿乎。孔琇之为吴令,有小儿年十岁,偷割邻家稻一束,琇之付狱,案罪。或谏之,琇之曰:“十岁便为盗,长大何所不为?”宋张咏镇成都,日见一卒抱小儿在廊下戏,小儿忽怒,掴其父。咏集众语曰:“此方悖逆,乃自习俗,幼已如此,况其长成,岂不为乱?”遂杀之。嘻!亦甚矣。永乐初,京中密察民俗甚严,有坐童孙殴祖母狱者。刑部主事李厚鞫其情,以童稚无知,非真有所殴也,上疏请恤,不听,继之以泣。明日,太宗皇帝以筋面试其童,曰:“能识左右,何谓无知?”遂谪厚为安南掾。厚忻然说道,曰:“吾岂敢附死狱以媚上邪?”厚在安南三年,上感悟,复召为吏部主事。厚赴召仅五日,而安南变复作,华人多不得归,人以为忠诚获报之验。杨尚书彦谧尝为之傅云。

唐李乾祐,永徽初为御史大夫,奏言:“郑州人郑宣道,娉少府监主簿李玄又妹为妻,玄又妹即宣道堂姨。同堂姨实称从母,何得成婚?而法无此禁,古人正名远别后代,违道任情,将恐平人浸以成俗。然姻属无服,而尊卑不可昏者,非止一条。”议付群官,详议可否。左卫大将军纪王慎等议:“父之姨,及堂姨母之姑姨,及堂姑姨父母之姑舅妹姊,女婿姊妹,堂外甥,虽并外姻无服,请不为婚。”诏从之,仍著于律令。宋《洪景卢随笔》,姑舅为婚,在礼法不禁,而世俗不晓。案户婚律,父母之姑舅两姨姊妹,若堂母姨之姑堂己之堂姨,及再从姨堂外甥女,女婿姊妹不得为婚者,并为尊卑混乱,人伦失序之故。若中表兄弟姊妹,正是一等,其于婚娶了无所妨。今县官书判,至有将姑舅兄弟成婚,而断离者,皆失于不能细读律令也。惟西魏文帝时,禁中外及从母兄弟姊妹为婚。周帝又诏,不得娶母同姓为妻妾。宣帝诏,母族绝服外者听婚。皆偏国之制。

洪武十八年,翰林待诏朱善言:“有国者重世臣,有家者重世婚。今民间婚姻之讼甚多。非姑舅之子若女,即两姨之子若女,盖以于法不当为婚,故为仇家所讼。或已娉而见绝;或既婚而复离;或成婚有年,儿女成行,有司逼而夺之,使夫妇分离,子母永隔,冤愤抑郁,无所控诉,悲号道路,感动人心。议律不精,祸乃至此。按旧律,尊长卑幼相与为婚者有禁。若谓父母之姊妹与己之身,是谓姑舅两姨,皆为己之尊属,己不可以卑幼而匹之。若己为姑舅两姨之子,彼为姑舅两姨之女,无尊卑之嫌,为子择妇,为女择婿,古人未尝以为非也。成周之时,王朝所与为婿者,不过齐、宋、陈数国而已。故当时称异姓大国曰“伯舅”,小国曰“叔舅”,其世为婚姻可知。至于列国之君,若齐、宋、鲁、卫、郑、晋、秦,亦各自为甥舅之国。后世如晋之王、谢,唐之崔、卢,潘、杨之睦,朱、陈之好,无不以世婚为重,其显然可证者。如温峤之《玉镜台》,此以舅之子,而娶姑之女也。吕荣公夫人张氏乃待制张р之女。而待制夫人即荣公母申国夫人之姊,又非以己小姨之子,而娶大姨之女乎?朱子《小学》一书,所以明人伦也,而荣公之事载焉。如其不可,则必不在所取也。今江西、两浙,此弊尤甚。以致讼狱繁兴,贿赂公行,风俗凋弊。愿以臣所奏,下群臣议,弛其禁,庶几刑清讼简,风俗可厚。”朝廷是之。然今律犹有“娶己之姑舅两姨姊妹者,杖八十,离异”一条,国家并取魏周之制,防民末世,亦不得不然尔。

《朱子语录》,苏东坡子过,范淳夫子温,皆出入梁师成门,以父事之。又有某人亦然。师成妻死,温与过欲丧以母礼,方疑忌某人,不得已衰而往,则某人先衰在帷下矣。周公谨野语张说之为承旨也,朝士多趋之。王质、沈瀛相与言,吾侪当以诣说为戒。无何,质潜往说所,甫入客位,而瀛已先在焉。鬼子可骇如此。罗志仁《姑苏笔记》,贾似道柄国时,浙曹朱浚,每有子白事,必称某万拜。浚,晦翁曾孙也。晦翁为门人语及苏过、范温,盖惜其名父之子,不宜有此。而浚为大儒之后,乃有此事,彼鬼子何足道哉?成化间,汪直西厂用事。都御史王越特为直所厚,尚书尹等欲诣直,属越为介,私问越:“见直跪否?”越曰:“安有六卿跪人事乎”?越先入白,使人阴伺,越跪床下白事,竟叩头而出。知之。直出,等以次谒,先跪,诸人皆跪,直大悦。既而越尤违约。曰:“吾自见人跪来,吾不才,特效之耳。”正德初,刘瑾擅国,走其门者倾朝。名刺必红纸,揭帖具官某顿首拜禀见,不知受恩之人见时,又当作何体态。呜呼,哀哉!

南剑太守林积,送张天师子狱中,而奏云:“其祖乃汉贼,不宜使子孙袭封。”朱子尝谓门人言,张者一时人皆信之,而林独能名其为贼,其所奏必有可观。其疏今不传,其事当时不知何施行也。元之世,正一教主天师,尊宠甚至,盖无论已。我太祖兵取江西,张四十二代孙正常,既遣人来见,自后屡觐京师。洪武初,上谓群臣曰:“至尊者天,岂有师也。以此为号,亵渎甚矣。”遂命去其旧称,俾为真人。改天师印为真人印,以领其教。正常有道术,尝投符故永寿宫井中,饮者疾辄瘳。诏作亭井上,名曰“太乙泉”。呜呼!天师名越几代,而始获正于圣君,真人秩正二品,而犹得嗣于盛世,非其幸也乎。

元陈樵,父患风,岁久为风痰所侵,气弱不能吐。樵截竹为筒,时吸而出之。事见《宋景濂文集》,亦人子所当知。近日李西涯赤其叔父墓志云:“吾祖母陈宜人,痰苦壅,吾叔父与吾父截苇筒吸之。”其术岂得之樵乎?孝子于亲有至忧、至爱存焉,其思虑固宜有至此者,非相师也。

欧阳玄作许熙载碑云:“许为贫,谋养不择禄仕,僦屋以居,籴市以食。亲故尝靳之曰:‘君位劣、禄薄,亲年又高,何狷介至是?’许笑曰:‘为臣当廉,何有小大之别,《记》独不云小臣廉乎?’”宋濂志黄殷士墓云:“天兵定燕都时,黄投居贤坊井中,从人张午出之,为欷曰:‘君小臣,而死社稷邪?’黄曰:‘齐太史兄弟,皆死小官,彼何人哉?’呜呼!君子顾义,所当自尽而已矣。危太朴黄殷士,皆抚之金人,少同学问。至正中,危仕至中书参知政事、翰林学士承旨;黄翰林待制。洪武元年八月,天兵定燕都,危走所居报恩寺,俯身入井,寺僧太梓等挽出之,谓曰:“国史非公莫知,公死是死国之史也。”危由是不死,垂老丧节。黄投居贤坊井中,从人张午下救,负以出,为欷曰:“君小臣,而死社稷邪?”黄曰:“齐太史兄弟,皆死小官,彼何人哉?”午终不解,还舍治酒肴,使家人歌舞为欢,环守至日久。会大将军徐达下令,胜国之臣,俱输告身。黄绐午取告身,若欲输官者,午喜出沽,及还,求弗得,亟往视井,黄已死。午买棺以殓,僧梓与营葬焉。危、黄事,始同而终异如此。其墓碑皆宋景濂氏为铭之。危初为礼部尚书,每陈得失,自云:“吾不畏丞相,畏后世史官耳。”元亡史存,景濂谓危力也。呜呼!危故史官,知畏史,力能存史,然得罪元史深矣。《元史》初成,无直笔,其无方来君子之议乎?若黄乃真无愧齐太史者。僧梓拯危,何如送黄之为义。虽然,梓于危,梓非所责;而黄固梓之义也。景濂作太朴铭,多假借词,无乃过乎?后世并与铭殷士者观之,死荣生辱,自霄坏矣。

危素仕元,至参知政事。元亡,入国朝。洪武二年,为翰林学士,已而谪居和州。再阅岁,而卒。卒之年,年七十。计被召用,时年已六十有八矣。太祖一日幸弘文馆。素至,履声彻帘内。诏问为谁?素对曰:“老臣危素。”太祖曰:“素实元朝老臣,何不赴和州看守余阙庙去。”于是有旨谪。素至和,忧惧死。春闻长老言如此。太祖召素,虽以文学备问,心实薄其为人。素既忤旨,然不杀素者,圣人之度也。余阙守安庆,城陷不屈死。太祖嘉其节,立庙和州祀之,素何面目更事其香火耶?祖宗取士,不贵乎末艺,而重大节,以风厉天下,甚盛心也。宋景濂志素墓谓:“天之于人,不能以俱全。或授之才,而不假以位;或畀以位,而不畀以时。素以渊深之学,精纯之文,都显要之位,海内仰之如祥云景星,可谓有得于天,而逢时乱亡,不获大展以死,岂不可哀乎?”而论者或不谓然。素之所以负于天,而不克自全者,其罪大矣。胡颐庵记熊伯几言:“素在胜国时,声名藉甚。”或问虞文靖公曰:“太朴事业当何如?”公曰:“太朴入京之后,其辞多夸,事业非所敢知。”复曰:“必求其人,其余阙乎!”时阙名未甚著,或问:“何以知之?”曰:“集于文字见之。”阙后竟以忠显,君子观人固如是夫。

国初钱唐为刑部尚书。洪武二年,诏孔子春秋释奠,遣使降香曲阜林庙,于仲月上丁致祭京师,免祀天下,不必通祀。唐言:“孔子百王宗师,先儒谓仲尼以万世为土,天下祀孔子,如天下祝圣寿,报本之礼,不可废也。”时修《孟子节文》,并议其配飨。唐论之尤力。上皆从其议。一日召讲《虞书》,陛立而讲,或纠唐草野,不知君臣礼。唐正色曰:“以古圣王之言陈于陛下,不跪不为倨。”常谏宫中不宜揭武后图,忤旨,待罪午门外终日。上悟,赐饭,即命撤图。唐之论谏于是乎有可称矣。

杜德称,洪武六年,以省臣荐召为太子正字,与秦俯纪善林温入侍大本堂。上尝从容问人品高下,人有过何如,及仁者有好恶乎?德称悉举经传要语以对。至问三教,则对曰:“治天下当法孔子。”八年,授晋王府右傅,陛辞,上曰:“江南大儒,惟卿一人。”对曰:“臣不敢当宋濂、刘基。”上曰:“濂文人尔,基峻隘,不足取。”是时,伯温已归,景濂方近密,而上于德称优奖如此,固不俟异日召还,进十二事,名《万世太平治安策》,而知其人也。

叶宗茂,新安名士,元至正末,与汪同起兵御寇。国初,授婺源知州,升饶州知府,坐事罢官,徙濡须。久之,提取赴京,使城筑所赋。寻仞十倍,其家产不给也。子仁,效缇萦上书,得免。无何,病卒金陵邸。见闻者哀其遭时不偶,为赋诗。而乡人朱允升学士,为之序。时洪武十年。序中始、卒,一不着年号,而论之云:“杨子云曰:‘世乱,则圣贤驰鹜而不足;世治,则庸夫高枕而有余。乱世之氓困于供亿,仕则困于责任。不能集事者,得罪而祸亟;集事,则事愈归之。甲兵钱谷,抚缓应对,岂一人身所备。一不善,卒不得免焉。’使宗茂涉世,得三四十年不乱,卒其经业,展其政事,又加之年寿,敛华而实,当为贤公卿、乡先生以善。后来而乃止于此,岂□其一身一家之气运耶?”宗茂,《郡志》名保翁,□□行,所著有《茂齐集》。仁,《志》作贞寿,字大年,上书,□年十九。

春观王原采修撰《二孝子传》。其一朱煦,台州人,父季用,由荐知福州府。洪武十八年,诏天下尽革今岁以上有司积岁官吏为民害者。季用视事仅五月,以例起入京,论罪,作城役,严偿重,日数十纟昏。季用病痢,被楚顾赀,力弗任,旦夕乞死。煦惧不敢离左右,复戒二弟共守,不少寐。季用得不死。时告枉甚重,令益严。告而谪戍远方,及被极刑者,凡数人。煦谋于父僚友同役者,曰:“吾无术以脱吾父,诉不诉皆死。万一吾父由诉获免,虽戮死,万万无憾。”遂陈其辞。所司以闻,上赦季用,复其官。同时缘此得免复官者,十有四人。已而,煦感疾死,季用伤煦死,病益甚,亦死。十四人者,痛哭之。呜呼!当时事如宗茂、季用辈,不有孝子动天听,而骨肉为城下土者,不知其几。二人有子得免,而竟客死役所,命也夫。而得名笔传其事,至今有余慨焉。呜呼!二人者,亦不为不幸矣。

王叔英《二孝子传》云:“余往闻孝子、慈弟、义妇事,为之感涕,欲录以劝,而恨不得其详。洪武某年间,有兄弟二人,其伯兄坐法当死,二人自缚午门前,愿以身代。上问故,二人者曰:“臣少无父,非兄不至今日,故愿以二身赎兄命。”上疑非诚,许其代,而阴戒行刑者,试其人,如有难色,即杀之。二人欢然延颈待刃,既弗果杀。上嗟异,赦其兄。御史大夫陈宁持不可,其兄竟死焉。叔英谓二人者慈弟矣,因复及四义妇事,欲各为之传,而不得其姓名与其事之详。呜呼!叔英之谓所恨者如此,于是为《二孝子传》。

其一人曰陈圭,台州黄岩人,父叔弘为其仇人告,罪当死。圭诉,所司曰:“圭不能谏父,陷父不义,圭罪自当死,幸原圭父使自新。”事闻,上以孝子称之,赦叔弘罪,候天下朝觐官至,播告为天下劝。既而,刑部尚书开济奏:“罪有常刑,不宜屈法开侥幸路。”乃听圭代父死,叔弘谪戍云南。闻者叹圭之孝,而惜其死焉。叔英谓圭者其死,孝子志也,圭何憾?呜呼!叔英之所以传孝子、慈弟、义妇,而拳拳乎大伦乃尔,其志可知。已夫法咎繇执之而已,而帝尧有三宥之典,汉唐君臣尚知此义,不如是无以尽劝天下之术也。圣祖时,法令严明,为何如彼有兄弟二人者暨圭事,圣祖欲赦焉,而持法之臣,不能将顺以成美意,宁死有余戮。济后来亦不得其死,意者天道乎?

叔英,字元采,黄岩人,革除年为翰林修撰。靖难师起,叔英奉命募兵广德,知事不可为,乃沐浴,具衣冠,书绝命辞毕,自经而死。其为忠臣,与所传孝子、慈弟、义妇事相类,是于大伦,死于憾矣。世有知其详者,安得不感涕而录之。呜呼,哀哉!

天台方克勤,洪武四年知济南府事。时始有诏,民垦废田者,阅三载乃税。吏徼近功,不俟期敛之,复以田定其科繇,民益惰,田不增辟。克勤与民约定,为简书,列其丁产,为上、中、下三等,复析为三,每有征发,恒视书为则,吏不敢夤缘为奸。宋景濂撰克勤墓志载此事。春按,此今日三等九则之法也。有事均繇者,徒论田粮,而不酌之丁产,繇其得均乎:《宋史》叶衡知临安府于潜县,户版积弊,富民多隐漏,贫弱困于陪输。衡定为九等,自五以下,除其藉,而均其额于上之四等,贫者顿苏。民户等则之法,盖见于此。克勤,忠臣孝孺之父,为政务以德胜威,性不喜近名。尝曰:近名必立威,立威必致害人,吾不忍为也。

南京太平门外、钟山西,有内官享堂一区,我太祖高皇帝所赐,今加赠司礼监太监云公奇葬地也。按旧碑,公南粤人。洪武间,内使守西华门。时丞相谋逆者,居第距门甚迩,公剌知其事,曾因隙以发。未几,彼逆诳言,所居井涌醴泉,邀上往赏。銮舆当西出,公虑必与<呙无>会,走冲跸道,勒马衔言状,气方勃,舌不能达意。上怒其不敬,左右挝捶乱下,公垂弊,右臂将折,犹奋指贼臣第,弗为痛缩。上乃悟,登城ぽ顾,则见彼第内,壮士裹甲伏屏帷间数匝。亟返A30殿,罪人一一就缚。召公,息断矣。上追悼公死非罪,忠弗白,宜申恤典,遂赠某监左少监,赐葬兹地,命有司春秋致祭,仍给六人供岁时洒扫役。於戏!此我高皇帝所以为天下臣民主,而当祚及万世者也。公受累朝祠祀若干年。嘉靖乙酉,守备南京太监高公、王公等,感公忠义,复请于朝,加今赠,致谕祭焉。公获报身后,久而益彰如是哉!公所遭谋逆者旧事状,为胡、蓝二党。夫胡惟庸之不轨在洪武十三年,蓝玉在二十六年。胡被诛后,诏不设丞相,至蓝十四年矣。春敢定以胡为是,以补旧裨之缺,以决旧事状之疑,以备他日史家之考证云。

洪武二十六年,凉国公蓝玉之狱,上集群臣廷讯,有所攀引,始多未服。吏部尚书詹徽叱令具实,玉因奏徽即其党也,遂同伏诛。按解大绅在河州时,寄贝川书,自叙草谏书,言韩国公事,有为詹徽所嫉,欲中以危法,语徽者真倾险之徒与。韩国之狱,当亦有力,其及重祸固宜。韩国,太师善长也。事在二十三年。解大绅代虞部郎中王国用,论其冤状,程篁墩尝载之《皇明文衡》。此朝廷大事,解当时乃不自谏,而代人具草,不知何为?状末云:“臣至疏贱,言出而祸必随,然耻立于大圣明之朝,而无谏诤之士”云云,似非代笔者所自安。虽然,解与王之贤于此可并知矣。

国初,蜀保宁城中,有韩氏女,年十七。遭胡氏兵乱,虑为所掠,乃伪为男子服,混处民间。既而,果被虏,居兵伍中七年,莫知其为女子也。后从玉珍兵掠云南还,邂逅其叔父,赎之归成都,以适尹氏。同时从军者,皆警异。成都人称为韩贞女,此可配古之木兰矣。

国初,铁冠道人精数学,今人类称之,而少知其姓名者。春观唐文凤作《鲍尚纟行状》云:“上登钟再,词臣扈从,于拥翠亭给笔,即景赋诗。鲍与翰林朱升、张以宁、秦伯裕,起居单友中、李某,铁冠道人,俱应制。”亦但言其号耳。后见《宋景濂集》有《张中传》者云:“中字景华,抚之临川人,举进士不中,遇异人授以太极数学,谈祸福多验。为人狷介,寡与人言。尝戴铁冠,人因号曰‘铁冠子’”。乃知今人有秘录其言者,盖此人也。

洪武中,福建按察使陶仲,清介自律,在任治赃吏数十人,宿弊尽革。时布政使薛大方贪暴甚,仲劾奏之。大方词连仲至京,事既白,大方得罪,仲还官,闽人迎拜,为之语曰:“陶使再来,天有眼;薛公不去,地无皮。”仲宁波人。春闻近岁黄州知府卢,守己爱民,而得罪上司,应朝去职。曹濂继之,恃其所亲,贪暴自恣,两经考察,皆得完璧。有为封揭于途者,云:“卢不来,天没眼;曹濂重到,地无皮。”公道为之叹焉。比始闻仲事,天眼、地皮之对,盖有由来矣。

胡知县寿安者,初任信阳,调获鹿。永乐中,任新繁县。性清俭,在官未尝肉食,其子自徽来省,两月烹二鸡,胡怒曰:“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。吾居官二十余年,尝以奢侈为戒,犹恐弗能全始终之志,尔今好大嚼,讵不为吾累乎?”胡三宰大邑,不携妻子之任。或曰:“子之名固美矣,奈妻子何?”胡笑曰:“此庸人见也。吾岂无糟糠之义,而不念乎?尝于是思之烂熟耳。吾辈读圣贤书,论居官治民之法,孰不欲砥励名节,以操守为志。及登仕路,则以耳目、玩好、声色之物败身家者,比比焉。矧妇人、小子辈,其性犹水,有以金珠锦绣摇目之物蛊其性,彼必欺吾而取之。借使侥幸不露,吾去任后,人必詈笑曰:‘胡某外徉廉,而内实贪’以是计之,故不欲妻子之累身也。”

黄岩徐宗实,洪武中为兵部侍郎,奉使两淮,多所建明。海州有节妇侍小花,年十六,许嫁而夫亡,妇往夫家成丧,持服养姑送终,剪发自誓,守节不二。采访使上其事,所司以其年未五十不合例。宗实上言曰:“随事处中始为合义,守文执一岂曰得宜。厥妇既能哭夫于筮嫁之初,又能剪发于葬姑之后,虽剜目截耳,旁无以加,自当与立志卓异同科,岂与守节寻常比例。”朝论是其言,下郡邑旌之。

文皇渡江时,翰林诸公在京城先死节者,周是修一人而已。李文达《日录》谓:胡广、金幼孜、黄淮、胡俨、解缙、杨士奇诸公,初亦有约同死,已而俱负约。惜哉!诸公后来虽有王魏之事业,不能盖斯愧矣。春又闻长老言,靖难之师既驻金川门,是修欲速诸公同死前约。苜至某门,见某方令家人饲猪,乃亟退,自缢于应天府之尊经阁。噫!此何时而有不忘于饲猪者,又可期以舍生事耶!

国初,文臣无赐谥者。谥自永乐间太子少师姚广孝、大学士胡广二人始。广乃建文朝状元传胪,更名靖。建文之意,谓胡广同汉臣名,且北虏为胡,不可令广,故更。文皇御极后,复旧名。

解缙绅侍太宗,论及群臣,御书蹇义等十人名,命各疏于下。既奏上,以授仁宗,曰:“李至刚,朕洞烛之矣,余徐验之。后十余年,仁宗出其所奏十人者,示杨士奇曰:“人率谓缙狂士,缙非狂士,向所论皆定见也。”此事杨公既著于《圣谕录》,于《解墓碣》内载之。墓碣又载,解初被汉庶人谮,出为广西参议,以李至刚言其怨望,又改交趾。后入奏事,庶人复有言,遂征下狱,后三年病死狱中。按《李至刚墓表》亦杨所作,载李言解事,诏下解狱,而并下李。今莫知其悉。李之言解,其因解有诞而附势,虽才不端之奏,而怨之故欤。上之并下李也,所谓“洞烛”之者有在矣。噫!小人之怨君子事,每如此,小人终亦何利。解死狱中,而李不死此,则命也。仁宗临御,既明解冤,又官其从子为中书。李虽缘旧宫臣故,为通政,寻出知远郡,贤否在圣衷,其彰彰矣乎。

仁皇嗣位初,一切政议,预者三四人,而蹇,夏二公宠眷最盛。杨文贞公撰《蹇忠定公墓志》载,当时所赐师傅之臣银章各一,曰“绳愆纠缪”,蹇首被赐。上谓之曰:“朕有过举,卿但具疏,用此封识进来。”于《夏忠靖公墓志》亦言之。《杨文敏公墓志》云:“上命范银为方寸印四枚,以赐师傅。公与金公同受其一,其文云云。”是知蹇、夏、杨、金四人而已。然《金文靖公墓志》又云:“赐大臣五人银图,书文并同。”前按杨文定公于《文贞神道碑》载,公当时被赐银章一,其文同前。然则赐五人为是。《蹇志》洪熙初赐诰,蹇公等诰词,上特增二句:“勿谓崇高而难入,勿谓有所从违而或怠。”《夏志》不书。今《忠靖遗事》载此诰词,且记上谕曰:“此朕实心,盖望公等匡辅之功也。”按陈祭酒所撰《黄文简公墓志》,此诰词盖亦同被赐者,而绳愆纠缪之章弗及焉。一时特恩固各有所在耶。我祖宗之所以望大臣者如此,宜诸公之各得尽其才也。

宣德六年,夏忠靖公卒。朝议欲赠以伯,言者以无例而止。盖为国初,文臣无赠爵者也。洪武间,刘公基封诚意伯。永乐间,茹公常封忠诚伯。生可受封,死何妨赠?言者未考尔。后癸丑岁,太子太师户部尚书郭公资卒,遂赠汤阴伯。

王忠肃公翱为佥都御史,在辽东时,治诉讼专行赎罪法,虽人命亦然。曰:“偿命无益死者之家,而财或足以济其用。”故行之不疑。虽然,彼有财者,亦必轻犯法矣。指挥孙,以公事鞭戍卒至死,其妻女哭之相继死。或诉杀一家三人。公曰:“卒死以罪,妻女死于夫,非杀也。”令偿葬埋费,罢之。后为将有名,非公优容不及此。戍卒妻女,法应旌,惜公未有以处此也。

叶文庄公巡抚宣府时,修复官牛、官田之法。垦地日广,积粮益多,以其余,岁易战马千八百余匹。其屯堡废缺者,力修筑之,不数月完七百余所。今边军受役权门,终岁勤苦,曾不得占寸地以自衣食。军储一切仰给内帑,战马之费于太仆者,无有纪极,屯堡尚谁修筑,悠悠岁月,致今日之失事。今巡抚者,若不再加整饬,复完前迹,将来夷虏之祸,殆难支也。

权衡之地,铢两可移,势之所使,不言而喻。唐人记时宰擅君宠者,有故人来谒,宰度其材不任,赠河北一书。故人不得已持去。既至幽州,拆视无一词,惟署名而已,因大悔欲回。试谒院吏,书入,馆之上舍,奉绢千疋,向见江西人云。杨文贞阁下,时其婿来京师,久之当归,念无装资。会有知府某犯赃千万,夤缘是婿,赂至数千,为其求救。时某知府已入都察院狱,杨不得已,于该道当问理日,遣一吏持盒食至院,云“杨宅与某知府送饭”。该道某官,遂亲下释某知府刑具,候其饭毕,凡事一切听令分雪,遂得还职。我朝不立宰相,然内阁之权已如此。世不避权势者几人?小人居之,岂不坏事。

宣德间,诏京官各举其乡之才而未达者。庐陵戴某有诗称,萧光宇、胡起先交表之。徵至内阁,试《春日诗》。戴得题如痴,竟日无一字。及罢就邸,奇思杰句冲口溢发,追恨无已。戴既放还,萧、胡亦坐荐举非人被谴。人之穷达,有莫之为而为者如此。天顺二年,临川吴征士与弼,入京择日而后廷见。英宗退御文华殿,召问大略,与弼噤无以对,左右怪之。趣使言,始曰:“容臣上疏而已。”先时与弼宿草备顾问,竟不如志。驾起因惨然,出至左顺门,脱帽视两蝎存焉,顶<宁页>螫已肿,人始知其不能承旨,以忍痛故。噫!此何莫非数也哉。

英宗幽南城时,有御史某奏景皇帝,南城多树,事叵测,遂伐之尽。时盛夏,英宗尝依树凉以息,及树伐,得其故,惧甚。复辟后,下御史诏狱,杖杀之。御史滑人,言其父之恶,有非人所为者,县中横被其害。御史显于朝,人谓天道报施无所归,既御史坐罪诛,其父已死,怨家得掘墓而磔尸焉。呜呼!自后观前,天道果瞢瞢耶。

刘东山公晚年肃州之谪,虽事出逆瑾,其实公同年焦阁老芳者为之。公与焦素无他,焦特忌公名尔。岑猛赂既行,集大臣议,欲公重辟,诸大臣喘喘不敢吐一语,独都御史屠公氵庸曰:“刘大夏此何罪,必欲文致之,当其不应?”瑾勃怒,骂屠恶语:“汝党刘邪?”明日,大臣以屠议奏,瑾谋于焦及吏部尚书刘宇。宇又素嫉公者,乃署刘某轻议夷人迁徙与潘尚书蕃,俱发远戍。瑾初拟广西边卫,焦曰是送三人归也,乃定肃州。公《西行稿》,载公赴肃州时,故旧皆避不来会,独乡人严仲宏赠诗和答之。公《过六盘山寄西涯阁老诗》末句云:“寄语同年老知己,天涯孤客几时还。”后《归自六盘和前韵》末句云:“凭谁寄语中州子,前度刘郎今已还。”其事盖如此。公之谪,春当家难,不在京,今始得见其族子所刻《西行稿》者,因以所闻为识其事。“中州子”之云,公岂亦未之能忘情邪?天下代公之愤,而高公之为人,今日已有定论,公死可无憾也已。

正德十年,湖广道州致仕右都御史熊公卒于家。时春为太仆少卿,在京上疏《为表清节以励庶寮事》:“切见绣存日,事母能孝,事兄能友,居贵能贫,居常能俭。攵历中外四十余年,守法奉公,推贤疾恶,不要时誉,不急近功,言无爽于属垣,行弗亏于顾影。田庐一守先业,未尝少有所贻;奉禄颁及同宗,未尝私其所入。其在官也,恒蔬食以自励,故巡抚之日,虽廪米有羡,亦斥还官。其在家也,惟山居以自适,凡馈遗之物,虽亲戚至厚,不容浼已。乡人尝评其人,可谓白首持清节,终身无过疵之士矣。或曰‘士知礼法,孰不愿清?’而熊绣之清,实过于清者也。‘人非尧舜,孰能无过?’而熊绣之过,乃清而过者也。奈何悠悠苍天,竟乏子嗣。兄子过继,复先夭死;遗孤藐然,未底成立。今绣云亡,远迩闻知,咸相悼惜。巡抚都御史秦金,因采舆论,为具奏讨葬祭,兼请赠荫,该部覆奏,已荷恩允,彼地下幽魂,岂任感激。臣生舆熊绣邻州,旧尝为其官属,于其人品见知颇详。绣今事定盖棺,法应得谥,九重日月,实与照临,顾所司无由当建白耳。臣近闻熊绣州人,今见任吏部主事周卿、听选大理寺评事许恺,皆云绣过继子所遗之孤幼弱,未知人事,向后所就,知复若何。臣窃恐彼死者,声名无人表章,日就淹没。臣往年见都御史戴珊、张敷华之卒,其门生属吏、其子孙俱曾请谥。主事张凤翔、孔奇之卒,其乡人尝请恤其家。俱蒙诏旨许焉。绣之贤无愧张、戴,彼二主事安能比拟。臣用是冒昧上言,重为乞请,伏望询诸在廷,如果臣言不诬,断自宸衷,嘉赐谥号,仍敕该部查照张凤翔等事例,月给食米,恤其孤孙,其孙日后若堪补荫读书,就行住给。使天下之人知皇上仁德,足以补天道之所未及。为善获报,理无或遗。表清节以励庶寮,揆之治体,不为无补。臣言虽近党义,匪从私事。”下户部,奏与其过继孙熊瑞月米壹石,至补荫日住给。礼部请内阁谥庄简云。

幼闻客谓,先君刑部公,言其乡有富民张老者,妻生一女,无子,赘某申于家,久之妾生子,名一飞。甫四岁而张老卒。张妻性极妒,张病时,谓申曰:“妾子不足任吾财,吾当全畀尔夫妇,尔但养彼母子不死沟壑,即尔荫德矣。”于是,出券书云:“张一非吾子也,家财尽与吾婿,外人不得争夺。”申乃据有张业不疑。张妻卒,后妾子壮,告官求分。申以券呈官,因见“与吾婿”语,遂置不问。他日,奉使者至,妾子复诉,而申仍前赴证。奉使谕曰:“尔妇翁明谓‘吾婿外人’,尚敢有其业耶?诡书‘飞’若‘非”者,虑彼幼,为尔害耳。”于是断给妾子,人称快焉。张老亦可谓有智矣。《谈苑》载,宋张公咏守杭日,有富民病将死,子方三岁,乃命其婿主其赀。而与婿遗书曰:“他日欲分财,即以十之三与子,七与婿。”子时长立,果以财为讼。婿持其书诣府,请如元约。咏阅之,以酒酹地曰:“汝之妇翁,智人也。以子幼,故以此属汝,不然子死汝手矣。”乃命以其财三与婿,而子与七,皆泣谢而去。奉使事实类此,惜不得其名也。

成化间,一御史建言顺适物情云:“近京地方,行使车辆,骡驴相杂。骡性快,力强;驴性缓,力小。今并一处驱驰,物情不便,乞要分别改正,各自行使。”弘治初,一给事中建言处置军国事一条。云:“京城士人,多好着马尾衬裙,营操官马,因此被人偷拔鬃尾。马拔尾落膘,不无有误军国大计,乞要禁革。”此事,春少时,亲所闻见。二人后来亦作大官。近一员外建言崇节俭以变风俗,其疏专论各处茶食、铺店所造看卓糖饼,大小不一,大者省功而费料,小者料少而费功,乞要擘画定式,功料之间,务在减节,使风俗归厚云云。所司亦为之覆奏焉。肉食者谋国,乃有此辈,可笑可笑。鸡鹅御史,何代无之?

都民养女,率货视之稍丽黠者,必装束,以待外方之求,厚取价焉。鹁鸽之讼,十常二三。仕宦家妾媵媒乎是,以不谨累者,盖往往而有也。春所闻,若近日瑞州通判姜荣妾窦氏事,岂易得哉?窦,京师崇文坊人也。正德己巳,姜自工部主事考察例,调瑞州署印。时适华林贼来攻城,姜耸促付窦印,亟出集兵捍贼,势不敌逸去。贼突入,求姜弗得,以刃伤姜妻,窦哀救而免,因执窦。窦先藏印水池中,既被缚以行,高安盛豹一父子,时亦在难,窦谓贼曰:“盛家子既在,可遣其父报令赎我。”贼如其言。窦密与盛曰:“我不死,以印未白也。今在某处,归幸言之,我死矣。”比至花坞乡,遇道旁井,绐贼以渴,就饮,遂投而死。辛未五月某日也。贼退,尸殡城南僧院。事闻,诏旌曰“贞烈”,置祠而碑表焉。春向尝为《乔侍郎妾高氏贞烈赋》,今闻窦氏事,二人者出处正同,岂易得哉?姜弃城罪重,部使悯其家难,且钦窦之死节,特为之地。又因缘功次,升同知。而性素欠检,窦死才两月,即属媒有所求。明年夺职。呜呼!人之无情,乃复有此丈夫,愧于女妇多矣。

偏桥族叔澜言二事:有胡氏子五六岁时,因升高为戏,坠地拗其项骨,稍长竞不能伸。朱守贞者,同里也。一日相见,戏挈其头有声,嘎然置地,溘然死已。朱惧潜遁,胡氏子顷许复苏,头项于是端直。归家,家人惊喜,谋寻朱,谢之。陶氏佃民,有病瘿者,尝与陶仆输谷如市。道远劳极,瘿撑其颈,气几不接。陶朴素愚,匆遽间,削竹为锐,刺之,瘿穿气溢,颈得完复,荷担而起,一无所若焉。天刑之在人,不偶如此。命苟不死,虽有致死之道,而不死也。岂不信哉!